“所以, 你們發現了谷家的人？”孟儔問。

深門掩映，月深啼鶯，慕槿和孟儔正坐在後院中。他們一起坐在石凳上, 後方繁花邐迤, 慕槿可嗅到彌漫的芬芳。

不知道的，會以為他們在幽會，然而, 她正在和孟儔單獨對峙。

“是的……”

慕槿再次發揮了她那胡編亂造的能力，把她和宛陵霄先前發現了谷家細作的事告訴了孟儔。其中不乏潤色和擴充。

告知後, 她還逼近一步, 問孟儔谷家究竟是怎麽回事。

然而，孟儔的態度卻依然躲閃。

“你來主府和我住。我保護你。”孟儔坐在她身側，臉上覆著如雪月光, 卻不看她。

“……不行。哥哥受傷了, 我要照顧他。”慕槿拒絕。

“……”孟儔大概也知道宛陵霄對此堅決的態度, 也不再提。

他沈默了會兒。

慕槿倏然註意到了孟儔頭頂的影。

那影本攀踞在他頭頂, 此時與月影交纏、泛濫，散出一股冽冽森寒。

慕槿皺眉。孟儔情緒不對。她知道原因，微微抿唇。

而孟儔也果然冷冷地道：“金、楚，別再讓我發現你利用我。今日是最後一次。”

“其他事，你想好了告訴我。有困難也直說。”

慕槿：“……”

她其實聽明白了孟儔的潛臺詞。

他看出了她沒全盤交代, 但因為不想對她再如最早那般逼供, 也因受了她的人情, 所以現下決意不追究。而慕槿說謊時, 的確本就說得不透, 也是沖著挾恩讓孟儔不追究的。

只是她沒想到, 孟儔這麽直白地接受了她的請, 又這般直白地揭穿、敲打她。

她本以為，他會如宛陵霄一般和她博弈、糾纏一番才了事。

慕槿暗暗瞅著孟儔。

只見他俊眼修眉，身著月白長衫，氣質如玉，一眼看去恍若皎皎雲間月，似乎和所有作偽欺隱不相容。

而他為人，似乎也是表裏如一，是慕槿成長環境中少見的直接。

……但他的過去，明明和她有一些相似。

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。

突然輕聲問：

“孟公子，你為何一直要找父親？我、我其實，來行荒聽了些傳聞……你父親對你和你母親，並不好啊。”

孟儔聞言，猛地擡眸。

他瞪向慕槿，鳳目本映著柔和的月光，此時卻生寒。

就像是……

慕槿觸到了他最大的逆鱗。

“金、楚，不要得寸進尺。”孟儔冷聲道，“我不問你，你倒先問起我來了。”

慕槿垂眸：“不是，我不是要戳你傷疤。”

她倏然低頭，絞著手指頭，“我問，只是……只是因為我也曾遇到過像父親一般的人，突然消失、拋棄了我。但我和你不同，我雖然不會忘這件事，但我不會一直想，也不會去試圖尋找拋棄了我的人。所以，我想……孟公子，你的父親是不是有些特殊之處，你才會一直去找……”

孟儔：“……”

然而，慕槿垂眸，眼中滿是黯淡和茫然，陰霾也覆上臉。

而其中神傷，竟仿若真切無比，讓人抑不住同情。

119也“誒”了聲：【十號，我怎麽沒看到過你這段故事？】

慕槿：【編的。】

慕槿已反手交流域中上傳了段故事，讓另外兩人幫她看看有沒有漏洞。

119：【還編得挺好。】

十一沈默了下，為她糾正了幾個邏輯漏洞，便沒說其他的了。

孟儔問：“真的？”

慕槿：“是的。所以我很好奇你為何會這般選擇，可以和我說說嗎？”

“……”孟儔再次沈默。

“或者，我先和你說說我的。”

鴉黑的天空上，繁星點點，慕槿挨著孟儔，纖白的手指抓起了裙擺，抓出了道道皺褶，“我和我的哥哥金虞，其實同父異母，幼時並沒有一起生活。而我小時候，其實很艱難。當時，父親並不喜歡母親，會冷落和欺淩她，母親也恨父親涼薄與薄幸，轉而冷落和厭惡我。但有一日，一位叔叔突然出現，保護和照顧我，像父親般與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。我也把他當成真的父親。”

“但你後來說，他走了？”孟儔聲音緊了。

“是啊。”慕槿沒什麽表情地眨眼，但聲音卻像是摻了什麽易碎的東西，很輕，“可能幫我沒什麽用，照料還很浪費精力，他拋棄我了。我就只能繼續自己面對父親和母親了。”

“但畢竟沒什麽親緣，我也理解。後來，哥哥找到我，開始照顧我，我的日子也好多了。”

但她的聲音依然壓著。

手卻倏然一暖。

慕槿擡眸。

竟是孟儔直接拉住了她的手。他的手修長，如一溫玉，輕輕地包住她的，很舒服。

他什麽話都沒說，但他鳳目中卻仿若盈了什麽摯真之物，讓慕槿背上的寒意也去了。

她竟楞了瞬。

“你呢？你的父親，什麽時候離開你的？”她沒抽出手，只垂眸，問出了出幻境後她真正想問的問題，“你後來見過他嗎？既然拋棄你，你為何要花百年時間來找？”

孟儔驀地安靜。

他凝註慕槿半晌，淡聲道：“其實，我出生前，他就離開了孟家。”

慕槿：“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嗎？”

孟儔：“一百四十年前。”

慕槿沈吟，那孟儔比她小了接近十歲。

這個時間點……

“那你見過你的父親麽？”

“見過。我六歲前，他偶爾還會回家，會嚴厲地教導我。但在我六歲後，他去了神廟，稱他除魔犯了重病，不能直接見我，於是我只能隔著神廟的竹簾，求他的教導和親近。他……是個非常冷靜睿智的人，很多話振聾發聵。但我後來想，他這病總不會一直犯，多少能和我見上一見，便求他。然而，不知為何，他一直拒絕我。”

慕槿越聽越不對勁，冷靜睿智……她總覺得和幻境中見過的孟歸嵐沾不上邊。

那幻境中的孟歸嵐，明明和孟儔極為相似，隨心所欲，如風般肆意，但做事……和冷靜沒什麽關系。

慕槿裝出小心翼翼的語氣：“所以，你只在小時候見過父親，長大後都是隔著竹簾，沒見過了？”

她低頭，“我那位叔叔雖然拋棄了我，但我……還是見得到的。”

孟儔沈默了會兒：“不，我見過。就是我說過的，那一次，我設計掀開了竹簾，看到了他。卻不想，他氣質大變，陰冷無比，也對我暴怒發火。之後，我再也見不到他了。寫信也不回。”

他聲音黯然。

慕槿總感覺還是不太對勁。

陰冷……這和孟歸嵐更對不上了。

哪怕是那打傷了宛陵霄、疑似被魔化的瘋孟歸嵐，慕槿都覺得其並無陰冷氣質，反而瘋狂居多。

……孟儔之前見到的，真的是和他們在幻境中見到的孟歸嵐是一人麽?

慕槿腦海中倏然竄出這個問題。

然而，她並沒有再逼問孟儔更多細節。

……一次問太多，將會令人反感和起疑。

慕槿見好就收，溫聲道：“那你為何一直找他？我確認一人真拋棄我後，便再不會再追著那人祈憐了……不然，我會覺得自己很可憐。我不想當個可憐的人。”

慕槿天生擅長溫柔，她聲音如水。

孟儔當即閉眼：“我、我也許與你不同，我想去試著追逐和改變。不想當……天生被拋棄的人，想擺脫這種宿命。”

慕槿突然特別安靜。

隨後，她輕輕說：“我也想。”

孟儔一楞。

竟然是慕槿拽緊了他的手，靠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
她的頭很輕。

他們舉目之處，可以看見漫天繁星。所坐之地，能聽見燈下蟲鳴。

他們坐著，感覺很奇怪，似乎他們之間有種奇妙的聯系。

慕槿也詭異地感到了一股……從未有過的放松和舒服。

她緩緩地閉上眼睛。

“金楚？”孟儔喚她。

孟儔卻一怔。

竟是慕槿靠到他身上，雙目輕闔，睡著了。

她睡容安寧，月色和風淺淺撲在臉頰上，未動。

孟儔無聲地看著，拉著她的手收緊。

卻在這時，一道森冷的影倏然覆來，帶來砭人肌骨的寒意。

孟儔蹙眉，猛地擡眸，卻見是宛陵霄。

他戴著鴉黑的手套，八尺昂藏，眸光如冷電，隨影而來。

但見睡著的慕槿，安詳、放松地拉著孟儔的手，頭還枕在其肩上，他的臉瞬間黑了層，眸中也散出駭人的冷漠。

但最終，宛陵霄沒出聲，只用影在地上寫出這四字：

“多謝照顧。”

鐵畫銀鉤，極盡寒冷。

他未打擾睡著的慕槿，只一把抱起她，動作很輕。

……鑒於以為宛陵霄真是“兄長”，孟儔也不敢真的攔，對他無聲行了一禮。

宛陵霄頭也不回地把慕槿抱走了。

……

慕槿短暫地陷入了夢境。

夢中，她夢到了她的童年。她娘嫁到黃金臺後，便很不開心。在她有記憶起，她便對她很冷漠。那日，她娘嫌惡地推開了她。她的手被摔傷了。她跑了很久，才找到了花園中的“叔叔”。

“叔叔，可不可以幫幫我娘？”

“我幫不了她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讓你做的事，你做了麽？菁遙。”

“做了。”

她努力地做了他教的事。然而，後來他還是走了，一句話都沒留下。走之前，慕槿從他身上偷到了一個紐扣，上面刻著“曹”家的家徽——殘葉。

再長大後，她聽到了曹家少家主的死訊。這次是徹底走了。

她也學會不依靠、不信任任何人。

黑暗籠罩了光，再不見一絲縫隙，慕槿從夢境中醒來，卻吃了一驚。

因為她發現，宛陵霄竟守在她的床邊。

他抱著偽裝過的“閑邪”，背挺直，閉眼，是在親自守。

……明明之前都只有狼來著。

慕槿小聲地吸了口氣。

“醒了？”宛陵霄明顯是在冥思，也對動靜很敏銳。

慕槿坐起來，只見她身上不知什麽時候也裹了床舒適的被子，四周火燭輕靈跳動。

“你在這裏守著我啊？”她輕聲問。

“嗯。”宛陵霄點頭。

慕槿眨了眨眼。

卻聽宛陵霄倏然問：“餓了麽？”

“……”

慕槿如果還在一品的身體裏自然不弱，但她如今的身體為偽裝慕槿經過改造，算是弱質。宛陵霄一說，她真覺得肚子有些空，不由摸了摸。

“有一點。之前也奔波太久了。”

宛陵霄施訣，倏然她身側小幾上多了幾道吃食。

他垂眸：“吃吧。”

慕槿一楞。

只見那桌上，吃食都是小盤，卻琳瑯滿目，讓她想起了在黃金臺探春街會的那晚。

有清香四溢的蓮花兜子、還有行荒吃食煎羊片、花酒湯，還有西嶺的羊奶糕，都被好好地放在髹漆木盒中。

“這……你準備的？”慕槿一看就不是孟府的吃食。

“……嗯。”

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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